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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昌华:云中谁寄锦书来


二十个文件夹整齐排列在张昌华家的书柜之中,里面放置的是他毕生所收藏的近两千封与名家的往来信札。巴金、冰心、萧乾、钱锺书、杨绛、季羡林、周有光、张充和……写信的人,每一个名字都如雷贯耳。


△ 作家、编辑 张昌华

  在三十余年的编辑生涯中,与这些“名士”的过从,成为张昌华人生中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退休后他当起“码字工”,将文坛前贤们的轶事写进《书香人和》,又在故纸中爬梳剔抉,写成“文化名人的背影系列”,追忆前辈的前辈。他的书写或可成为现当代文学史中一条特别的笺注。

  云中谁寄锦书来?“我也,张昌华。”

  1

  张昌华进入出版界时,已是不惑之年。

  他当过兵、教过书,凭借对文学的一腔热情,一踏足文坛,就是个有勇有谋的“后生”编辑。

  上世纪80年代,琼瑶的《在水一方》《雁儿在林梢》等多部作品,经张昌华“助推”出版,在大陆引发了早期的琼瑶热;古龙的武侠小说,他编一部火一部……但张昌华志不在此,他对纯文学神往已久。

  当他回忆起编辑生涯时,最得意的作品是1993年一手策划的《双叶丛书》。这是为现当代文坛具有影响力的夫妇作家出版的散文合集,网罗了萧乾、文洁若,鲁迅、许广平,老舍、胡絜青,巴金、萧珊,周有光、张允和等16对文坛伉俪写人生、家庭和亲情的作品。先后出版了16册,引起了很大的关注。

  萧乾、文洁若是张昌华拜访的第一对夫妇。最初,他以投石问路的方式,致信萧乾,希望得到他的指教和支持。复信出乎意料的快,萧乾说这套丛书的“点子高明”,并称已着手整理文章。

  通信第二年,张昌华登门拜访。时隔多年,张昌华仍记得萧乾热忱待客,端上一杯椰奶,室内暖气足,萧乾见张昌华在揩汗,提醒道:“把大衣脱下,要不会感冒。”杯水片语,让张昌华这个当时还有点怯生生的“小编辑”心里一下暖了起来。那时萧乾夫妇正为译林出版社赶译“天书”《尤利西斯》。萧乾仔细聆听着张昌华对丛书的介绍,对合集中夫妇两人的文章正反颠倒都可阅读的编排方案,尤为赞赏。他们的合集《旅人的绿洲》很快顺利出版。

  向巴金约稿成功则得益于一个偶然。1997年张昌华去北京出差拜访老舍先生的儿子舒乙时,被抓了个差。中国作协为九十岁以上的老会员每人量身定做了一双北京百年老店出品的软底布鞋,舒乙托张昌华捎给巴金一双。巴金当时在杭州西湖汪庄休养。

  张昌华欣然接受了这个美差,在杭州见到巴金女儿李小林后坦言,借送鞋之机想就便组稿。李小林说此事她不便做主,让张昌华直接和她父亲谈。

  见到巴金,张昌华立马奉上当时刚出版的老舍夫妇合集《热血东流》和胡风夫妇合集《长风赞》,当他说出想为巴金夫妇二人也出一本后,巴金马上说“可以”。张昌华喜出望外。讨论萧珊入选作品细节时,张昌华建议可选一些翻译作品,巴金立刻应声道:“可选《阿霞》(屠格涅夫)。”巴金当时精力不济,坐在轮椅上,但对合集十分上心。后来他审定了选编者的第一次选目,并提出了增删意见。关于书名,巴金请张昌华拟几个供他参考,最终圈定了《探索人生》,并题写了书名寄来。1999年书出版后,巴金还以签名本相赠。

  除了《双叶丛书》,张昌华早期与叶兆言合作编辑了《八月丛书》,收录张承志、史铁生、刘恒、王安忆、张炜、苏童和朱苏进等人的长篇和短篇小说集,影响颇大。此外由他编辑的《许广平文集》《陈白尘文集》《舒婷文集》《黄裳散文》以及《鲁迅的艺术世界》等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做编辑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始终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就是希望我编的一些书能在读者的书架上,站上5年、10年,甚至更久。”张昌华说,这个目标实现了,他做编辑的快乐便有了。

  2

  张昌华自诩是个与信有缘者。编辑出身,写约稿信本是公事公办,但张昌华落笔总是费心思的。他常用毛笔书在花笺或八行书上,若对方是耄耋老人,就把字写得大些,如是海外作者就用繁体。遣词造句,都尽可能典雅。若是初识或交浅者,忧其未必作复,他往往会写好回复的信封,贴足邮票。他笑道,“冰心、杨绛先生就‘上过我的当’”。

  张昌华收藏的近两千封书信涵盖科技、文学、艺术诸多领域,不乏泰斗大师级人物。茅以升、袁家骝的谨严,冰心、张充和的温馨,钱锺书、杨绛的睿智,季羡林、萧乾的慈让,华君武、夏志清的幽默,苏雪林、吴祖光的耿直,尽显字里行间。

  那时,张昌华广结文坛师友,是单位写信最勤、收信最丰的一位。中午下班铃响,同事纷纷上食堂,他却奔向收发室,“书信天天有,边吃饭边看信,菜饭伴着信香,真是一种享受。”

  编辑与作家的交往,根本宗旨是组稿。但与钱锺书夫妇的交往有些例外。

  1988年张昌华登钱府拜访,杨绛先生接待,钱锺书退避三舍,无缘一见。不过当张昌华返回南京后,发现办公桌上已躺着钱先生的“未能迎迓”表歉意的大函。张昌华与钱先生通话,说自己喜藏签名本,下次进京将抱着他的“论学文选”请他题签。电话那头听见钱先生浅浅的笑声:“把书搬来搬去,那多麻烦,我写张签条你往上一贴不就行了?”不久,收到“昌华同志览存钱锺书奉”这页签条。

  钱锺书、杨绛素以淡然、谨严称著,从他们的贺卡也看得出端倪。张昌华每年岁末有写贺卡的习惯,也收到过钱锺书夫妇寄来的。卡面是湖蓝色,潜印鱼鳞状暗纹,一反贺卡的红色喜气之道,独树一帜,卡面上的字仅有“新禧 钱锺书杨绛同贺”九个大字。一张贺卡由两人分工完成,字是钱先生所写,受者名由杨绛填写。

  从最初的邀约书稿,到后来时常给他们寄去新书,张昌华与钱锺书、杨绛书信跨度二十二年,加上写给他们女儿钱瑗的一封,正巧二十二封。不过,终究开花没有结果,始终没有组到他们的稿子。虽有遗憾,却仍是人生收获。

  张昌华收到的杨绛最后一封信写于她一百岁时。那是张昌华读了杨绛的百岁新作《俭为共德》后寄去的读后感,知道杨绛喜欢读民国人物传记,随信寄去了新书。杨绛在回信中一再致谢,并写道“你写的字真美,我会当墨宝珍藏。你寄的花笺,我就贪污了,行吧?反正我已年逾百岁,老面皮了!”

  如今书信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张昌华成为地道的“时代落伍者”,却也有自己的应对之术。2013年春节,他给久违的聂华苓写信问安。聂华苓用电邮复,说她近九十了,不能开车到镇上寄信,改用电邮。张昌华不会电脑打字,就在纸上写信,用手机翻拍成照片,通过邮箱、微信发出,他说这是土洋结合,向科技“举一只手投降”。

  3

  前半生当老师,后半生做编辑,“蜡烛”者半,“人梯”者半,两半合一,“为人作嫁”一辈子。张昌华曾经这样自嘲。

  其实教书时,张昌华写过一些文章,但做编辑后,他停笔一心编书。萧乾引领张昌华从一个编书人成为一个写书人,鼓励他做编辑一定也要坚持写,只有写了才知道作家的甘苦,更方便与作家平等对话。自那以后,张昌华笔耕不辍。退休后的十多年,相继写了《曾经风雅》《民国风景》等四部文化名人随笔“为己作嫁”,那是在编辑生涯中通过自己的阅读、思考和直接的交往与知识分子们“对话”的记录,在淡雅中透着历史的厚重。

  传记文学不好写,难就难在一个“真”字。张昌华却要啃这块硬骨头。说起自己的写作之道,张昌华给出的二字,便是真诚。就像他与文坛大家们的相处之道一样。

  他写的传记类文章都会呈传主本人审看,作家们的“改稿”记录又成就另一段佳话。譬如写王世襄,张昌华冠题《唯王独尊》,王世襄用红笔重重划去:“此题不可用”,还打上着重号,称只将不符事实的地方加以修改,并向编者致以谢意。大家的谦逊、严谨令张昌华感佩。

  张昌华的文风也逐渐形成个人特色,他善于用细腻的笔触书写文坛故事,将名人“打回”凡人原型,近些年《我为他们照过相》《他们给我写过信》相继面世。“友人调侃说我是一介‘雅士’,我自知骨子里是俗人一个。我愿意把这些背后的故事记录下来,从这些照片、信件的字里行间,或多或少能窥见那个时代文化人的生存状态及某些社会信息的雪泥鸿爪,也可谛听到时代前进的足音。”

  不论是往来信件、贺卡,还是手改稿,所有的笔墨都是张昌华的珍藏。“见字如晤,抚笺思人。深深怀念并切切感戴赐我函札的前贤们。你们的厚爱,成就了我充实快乐的编辑人生。”

对话

  给老舍夫人寄书

  她还要附上邮资

  读品:请谈谈对你影响最大的几位大家。

  张昌华:这一生有三个人对我影响最大,一位是作家浩然,一个偶然他把我领进了文学的门。一位是作家萧乾,他教我写作,教我做人,他给我题写的“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很有意义。还有一位是出版家范用,他教我出书要讲究品位。范用喜欢喝酒,我也喜欢喝酒,他给我一封信中讲的话非常有意思,说我们即时没有钱买酒喝,也不能出那些下三滥的书。他在给我题字时写:“甘当泥土,留在先行者的脚印里”。

  读品:文坛前辈中,有“忘年交”吗?

  张昌华:我和周有光、张允和伉俪关系最亲切。允和健在时,我每每进京必去后拐棒胡同周府蹭饭或喝茶、侃大山。允和走后拜访少了,那时也会两三年一次,听百岁“周百科”(沈从文语)侃天下大事。所以允和曾对我说“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

  我存有允和给我的二十余通手札,写在大小不同的各种纸片上。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什么都写。有一次,我说作者是编辑的上帝,为她跑腿是天经地义的,如有不周全的地方,可以打屁股。她在来信中说:“不打你,你是张家的好孩子,奶奶舍不得打你。”读此信真让我乐得不轻。

  由允和介绍,我先后结识了兆和、充和、定和、宇和及寰和张家姐弟们,与他们都有书札往来或合作。有个意外的收获。2000年,当张充和得知我买了一幅胡适的假字“清江引”之后,把她收藏的胡适的“清江引”(未完成篇)最后两句补写好,还题了一段长跋后送我作纪念。跋云:“这残篇是1956年12月9日适之先生在我家中写的,因墨污所以丢在废纸篓中,我拣起收藏已近50年,今赠昌华聊胜于伪。充和。”下钤名印“张四”。

  读品:与大家们的交往,有什么最打动你的细节之处?

  张昌华:从他们身上我学习到不少做人的道理。比如老舍的夫人胡絜青。以前每每进京只要得便,我都去看看老人。有一件事我特别难忘,《热血东流》出版后,她的样书不够用,也不告诉舒乙,直接写信向我要,信中还有折叠成方形的小纸包,我打开一看,是与四本书等值的邮票。

  季羡林非常平易近人,一点没有架子。例如季羡林先生在他写《忆作人》一文时,引用了我写给他信中的一段文字,马上给我写信表示未经我同意即引用发表了,请我原谅。我曾经送他一把宜兴的紫砂壶,他特意在紫砂壶的底下贴个小条,写“张昌华送”。


 张昌华

 生于1944年,当过兵,教过书。1984年调入江苏人民出版社当编辑,次年转入江苏文艺出版社,历任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副编审。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获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其传记作品获第三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奖”。先后出版人物随笔集《走近大家》《曾经风雅》《民国风景》《故人风清》以及《我为他们照过相》等。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王凡/文 牛华新 苏蕊/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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