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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大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和动物的呈现,没有丝毫景观或猎奇的味道,写出的全是他们原本的模样。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爱得极致,笔端流淌出来的,是入骨入心的理解、疼惜和敬重。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雪山大地》
不知道算不算是编辑的直觉,尽管之前与杨志军老师合作的两部长篇小说都是他40岁后移居的城市青岛相关题材(《潮退无声》《最后的农民工》),我在心里认准了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间,用一个扎扎实实的大部头,重回自己的出生、成长地青藏高原——他的童年、青年、壮年均在此度过。依然记得当初读《环湖崩溃》《藏獒》时的惊艳和震撼,发约稿信时忍不住在末尾加了一句 “我对您的藏地书写充满期待”。不久拿到稿子,真就是一部洋洋洒洒六十万字的厚重之作。
《雪山大地》起初还有一个书名《情深似海》,小说满含深情地讲述了青海藏族人民生活区在过去几十年间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以曾经的部落头人、后来的公社主任角巴德吉,做副县长的父亲和医生母亲,以及成长起来的年青一代才让、江洋、梅朵等为三代建设者的代表,细致绵密地呈现出几代奋斗者为使这片高海拔土地走出原始蒙昧走向现代文明所付出的艰辛探索和生命代价。
虽是汉语写作,扑面而来的却是迥异的文化语境,应接不暇的藏族名字、人物关系和基于藏语习惯的原生态人物对话瞬间将我带入那片神奇的雪域高原。编稿子那会儿正被疫情禁足,我却得以在书稿中领略辽阔壮美的西北风光:高山上盛开的雪莲花,河面上飞翔的鹰,花海草浪里蹦跳着的野兔、雪貂和马鸡,林间啁啾的云雀和百灵,雪地间疾驰的骏马,帐房外时刻警惕着的藏獒……青稞酒、酥油茶、糌粑更是将牧民生活的淳朴展现出来,让人对这片神奇的土地心生向往。
雪融化而成的河流
杨志军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二十出头的年纪进入《青海日报》当牧区记者,常常骑着马来到草原深处(汽车通常无法抵达太深的草原),与藏族牧民一起生活,朝夕相处间留下了珍贵的记忆,也收获了对这片土地最真切的懂得。这段记者职业生涯对他太重要了,于他的创作而言,算得上取之不竭的宝藏,在这点上,他具备了很多当代作家无法比拟的优势。《雪山大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和动物的呈现,没有丝毫景观或猎奇的味道,写出的全是他们原本的模样。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爱得极致,笔端流淌出来的,是入骨入心的理解、疼惜和敬重。
六十万字的书稿称得上一座细节的密林,叙事表情达意酣畅恣肆,高密度地将牧民的生活和情感淋漓呈现出来。看得出作者写得尽兴。三审意见沟通过程中,针对结构庞大、人物关系繁复、对话密集等情况,我们请作者对部分相似情节和人物关系做了合并精简处理,在称呼上也做了适当调整以照顾大多数内地读者的阅读习惯,在不伤害原作地域风格的同时,让不熟悉这片民风民情的读者可以无障碍地进入小说语境。修改后书稿“瘦身”10万字,林中有风穿行。在成稿编辑完成后,我也和作者商量过,由于人物众多且关系复杂,是否考虑在书前做一个人物关系表。斟酌后我们还是放弃了,我们选择相信读者的接受力。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雪山大地》精装版内外封
封面设计环节打磨了很久。美编最初的设计稿是一片洁净阔大的雪山,蓝白双色调试出诗意悠远的意境。美则美矣,总觉得过于空灵,少了些人文的东西。后来出过一版纯雅白色的封面,漫天飞雪中“父亲”独自一人骑马向前,天地一片肃静。考虑到单一色调(且是白色)封面在视觉冲击力和读者吸引力上不占优势,我们遂将此二版封面做了元素重组,“父亲”依然孤身骑马穿行于风雪中(这一场景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天蓝和雪白成为背景主调,在保留诗意的同时,人物也以剪影的方式呈现出来。整体来说在具象和抽象之间找到了平衡,简静又不失力量感,在精神气质上和这片土地相契。
在青藏高原的上空
前不久有机会和杨老师一起重返青藏高原。在西宁飞往玉树的飞机上,雪山高耸似伸手可触,凭借山顶积雪的厚度可以大概判断出山的海拔,山谷间有融雪化成的细流穿行,阳光的照射使这片河遍洒碎银。峡谷地带间或闪出一片依势而建的城镇,领受着四周雪山的庇护。
回到这片土地上的作家杨志军,连口音都神奇地藏语化了,与当地人交谈连连“噢呀(好呀)噢呀(好呀)”;走在草地上,兴奋且信手拈来(大有如数家珍的味道)地介绍密密麻麻的鼠洞怎样帮助草场储存水源,鹰、鼠如何使草原保持生态平衡,严寒时野生动物们如何自动靠近人居住的帐房寻求帮助;天空中不时掠过的百灵鸟、雪雀,雪地里出没的雪狐、雪狼,满墙晒干的牛粪(小说中“怒放的黑牡丹”)都让作家找回了故乡。他在这里行走自在。
闲聊中杨老师不期然来了一句:“很多人都觉得我写的是理想主义,可在这里就是现实。”
作家杨志军与藏族朋友在一起
是啊,一部分人以为的理想主义,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就是直面的现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海出现了一大批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建设者,他们满怀激情忘我地耕耘着这片土地,奉献是一代人无悔的选择。那是怎样澎湃昂扬的时代。在已然交通发达、物质丰沛的当下,如我一样的外来者依然要承受高海拔缺氧的环境挑战,在十月飘雪的季节承受风中的酷冷,遥想祖辈父辈如何在艰难的境况里白手建起第一座学校、第一所医院,使这片土地走进文明走向现代化,心中更是无限感慨。如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已经有了固定安全的生存场所,不必时常受疫情和雪灾的威胁,充沛的生活物资可以让他们培养健康的饮食习惯以更久地存续生命,这些于他们都是切切实实的跨越式改善,背后是几代人的持续付出。他们使命般地护佑着土地上的生灵。父辈祖辈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想象,杨志军写在了《雪山大地》里,那是“父亲”建起第一所小学后给孩子们上课用的讲义:“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
有些写作出于兴趣,杨志军写《雪山大地》源自使命。
我曾在多个场合听到杨志军说过同一段话:“一个人的历史一定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情感一定是民族情怀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发展一定是时代发展的一部分。”搭配上他的坚定神情,那一刻听者很难不被打动。我相信这于他是始终不曾动摇过的信念,这在他40年来的所有作品中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我也会暗自揣想,得了茅奖后杨老师的下一部创作会不会多出此前没有的压力,直到我在一篇访谈中看到他的一段回答:“当你把它(写作)当作马拉松赛跑时,它就永远没有止境,当你不想停下,希望继续攀登时,高峰就永远都在前面,不会有真正的登顶,也不会有可以完全停歇的尽头。”
这是一位永远值得我们期待的作家。
来源: 文艺报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