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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巴》充满象征的人物与游戏、史诗背景下的丰厚内涵、高浓度的诗性语言、超出一般认知范围的世界设定,都让这个文本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但同时,也使它具有一定的阅读门槛。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本巴》
2021年,新疆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刘亮程老师给我们发来了他木垒书院的雪景视频。视频里一片乌泱泱的白,树木、小屋银装素裹,广袤无声。另一个视频里,刘老师带小孙女知知扑通一声坐到雪地上,抓起一把雪,说“干净,能吃”,自己吃了两口后,又抓起一把,喂到知知嘴里。知知砸吧砸吧嘴,赞同似的点点头。于是祖孙俩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好久的白雪。
刘老师就是这样一直生活在一个时间、空间体验与我们不同的世界。这里时间缓慢、白雪能吃、虫子会记得自己前世走过的路。日出时,沿海地区的天渐渐开始亮了,一路从沿海、中部、西部亮过去,代表白昼的时间缓缓靠近西部这片神秘的地域——它的天还黑着,它最后被点亮。这样一个总是跟在时间后面的世界,是《本巴》诞生的家园。
刘亮程
本巴是一个人人活在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的青春王国。在这里,生活着一群拥有奇异本领的人。他们在本巴草原做的主要事情,就是做游戏——搬家家、做游戏、做梦梦,是本巴人生活中的正经事。
如它的诞生地一般,《本巴》是一本奇妙的书,将高远辽阔与天真可爱集于一身。小说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写的却是几个孩子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的故事。一个是宏大的民族史诗,一个是过家家般的童年游戏,到底哪一个才是《本巴》故事的真相呢?
十多年前,刘老师前往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旅行,这是英雄江格尔的故乡。该地位于准噶尔盆地西北边缘,“羊道遍布每一片山谷草原,那是羊走了几千几万年的路,深嵌在大地”,他深受震撼,跑遍草原和山区,认识了许多牧民。自那时起,刘老师开始读《江格尔》,他念念不忘这片草原,感动于史诗的天真带给部落的希望与力量,“在那些古代的夜晚,在茫茫大草原上,一群人围坐,听着这些说唱,一直听到月落星稀,东方发白,都毫无倦意”。自此他萌发出一个念头,“写一部天真的小说”,十余年来,这个念头由初生渐至扩大,最终成为长篇小说《本巴》。
2018年深秋,刘老师的新书《捎话》刚由译林社出版,来南京做活动时,刘老师第一次跟译林社副总编辑、刘亮程作品策划人陆志宙老师提起了这部作品,说他正在构思一本关于“时间”的小说,在小说中,时间推动故事,积累情感,所有的文学手段都是时间手段。2020年疫情暴发,刘老师闭关在家开启“史诗之旅”,短短四十天内完成了初稿。在将完成之际,就把稿子交给了译林社。在完成初稿后,刘老师进行了半年时间的修订,其间多次更新给译林他的最新版本。2020年10月,刘老师邀请专家学者们到新疆木垒书院开讨论会,讨论过后,刘老师又对小说的结构与内容进行修订,增补了第四章“本巴”,在2021年1月25日完成定稿。自此,《本巴》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剧场般的精巧圆融的结构。
很多读者是因为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而认识刘老师,刘老师甚至有“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的美称,而在第一次看到《本巴》书稿时,我发现《本巴》与刘老师以往的作品都不太一样,它显示出了刘老师小说家的惊人才能。《本巴》很像一个剧场或者说一出诗剧。一翻开,是一个印着四句《江格尔》史诗的题词页,交代了本巴的世界设定:故事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一个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青春王国本巴国。献词页之后就是人物表,展示了每个人物的形象、本领、身份。接着是一场四幕剧,演出了“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三个游戏与跨越到21世纪的本巴之旅这四场戏。最后,以两段《江格尔》史诗作结,仿佛剧终悠扬的唱诗,让故事又回到了小说的最开始,自成一体。
《本巴》的结构非常精妙,而它的语言则充满诗的韵味。在刘老师的语言里,常常有一种用空间来表达时间的手法。比如在开头写到摔跤手萨布尔:“他在二十三岁时突然想起一桩往事,掉转身跑回到童年,把小时候赢了他的一个伙伴摔倒,扔出去七年远。”在这里,时间仿佛变成一条可以走过来,走过去,又随时停下的路。抽象的概念此时具象起来,把文本的空间撑开、撑大了。《本巴》仅不到20万字,300多页,但你会觉得它讲了一个非常悠长、浩渺的故事,语言的信息浓度很高。这也回应着刘老师独特的时间、空间体验。
在某种程度上,《本巴》可以当作科幻小说乃至玄幻小说来读。编辑部在开会讨论的时候,很多编辑都说自己读出了《盗梦空间》般的快感来。小说里设定了史诗世界和真实世界两个空间里的不同规则,以及从一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的方法等等。在改稿过程中,我发现一些细节的设定有些模糊,不太便于读者理解,于是跟刘老师进行了电话沟通。电话中的刘老师午睡刚醒,说他正要泡杯茶,可以听到话筒那边茶杯的叮当声。按着密密麻麻的文档,把问题一个一个向刘老师请教后,刘老师慢悠悠地回答:“这个嘛……它是这样的……”
他轻轻几句话,那些不合常规的细节,都异常合理起来。于是我们对文本进行了微调,只把一些独特的设定进行了隐晦的补充说明,希望读起来更便于理解。这个电话给我的印象很深,经验性地感受到举重若轻的力量。
在《本巴》的编辑过程中,最困难的,是如何在文案中给读者搭一座进入的桥。《本巴》充满象征的人物与游戏、史诗背景下的丰厚内涵、高浓度的诗性语言、超出一般认知范围的世界设定,都让这个文本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但同时,也使它具有一定的阅读门槛。尤其是它并不具备传统小说中那种可以言说的典型情节,使编辑难以用三两句话就把故事说清,在内容简介、编辑推荐上应该如何用有限的字数,给读者搭一座进入故事的桥,成了重中之重。
于是,陆志宙老师与我进行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打磨,对是否要在简介中呈现史诗元素,是否要点明故事背后的现实寓意,是否要把故事在简介中交代完整,如何组织小说中如梦的部件等等问题,进行了反复的讨论。最后我们舍弃掉了面面俱到的贪心,舍弃了令我们动容的说唱者齐的部落故事的介绍,也舍弃了去揭示真相的欲望——本巴世界原来是由齐说唱出来的,本巴中的人物也都是虚妄的。封底文案呈现出来的,是几个孩子的故事,是小说文本里最天真、亲切的一面,也是本巴世界的日常轮廓。但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从这几个孩子的故事里延展开的。
对于小说更多丰富内涵的阐释,我们撰写了更为全面的新闻通稿,约请了学界的评论家们撰写书评,同时,也试图通过一些更新颖的形式来展示《本巴》的好玩。比如邀请多位艺术家以文本剧场的方式演出了《本巴》诗剧;以《在春天里做游戏才是正经事》为题,通过游戏人物功能、打怪模式的介绍,来讲述《本巴》的小说内容。一切一切,都是希望读者可以感受到:《本巴》是一本好玩的书。不用害怕,请进来看看,你会发现宝藏。
《本巴》的装帧设计师朱赢椿老师曾说,刘老师是个轻声慢语,没什么废话的人。所以书的设计安静就好,让读者能安静地听见刘老师说的话。而书名与作者名就是最好的元素。最终,朱老师让小虫子爬出了《本巴》封面上的“本巴”两个字,让这小小的生命,创造出本巴世界在人间的轨迹,呈现出一种安静、简古的氛围,让人可以细细倾听书中的声音:
风雪夜,篝火旁,说唱者的呢喃,生命的碎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