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在白杨树朝西伸去的影子里，一路奔跑，影子翻山他翻山，影子过河他过河，一直跑到影子停住的地方，那已经是草原的最西边了。

再往前，是没有影子也没有树和草木，甚至没有一只蚂蚁的茫茫沙漠。那里不会有本巴草原，不会有哈日王和拉玛国，也没有梦和醒来。只有反着青光的沙子，无边无际地粉碎成梦破灭后的冰冷模样，又蜿蜒地聚沙成丘，向更远的世界延伸而去。

赫兰不敢往前走半步，怕自己也碎成一粒沙子，混在茫茫沙漠中认不出来。

太阳正在升起来。树的影子像晒蔫了，窸窸窣窣地往回缩，赫兰赶紧跟着往回走。太阳升到头顶时，影子缩回到树根下，像一个孩子回到母腹。

然后，过了好一阵，影子又被树生出来，开始往东移。

赫兰跟着影子一寸一寸移，接着一丈一丈地前移。太阳落到树西边时，影子十里百里地跑起来。赫兰的步子也越来越紧，他在捉迷藏游戏中也没跑得这样飞快。真是光阴似箭。赫兰终于没跑过影子，太阳落到地平线下时，影子黑黑地盖过头顶，整个大地在一棵树的影子里，变黑了。

这已经是世界的最东边。

赫兰想等影子缩回时带他回去，回到拉玛国消失的地方。只有找到拉玛国，找到那条牧道，他才能沿着它回到本巴。

可是，下午的影子没有回路。它一直延伸到梦中，在那里做了另一棵树。

树每天新生出一条影子来，朝西朝东丈量过大地，然后带着这个世界的长短远近去了梦里。

人、牛羊和石头，也都带着各已丈量过世界的影子，去了梦里。

梦每天向大地上的万物索要影子，去造它的世界。

赫兰曾在一个黄昏，收集拉玛汗国人和牛羊的影子，改变了哈日王的梦。

哈日王也在每个黄昏，让他的汗民和牛羊，向夜晚交出自己的影子，供他做梦。他的每一场梦，都消耗掉汗国一天里所有的影子。

赫兰躺在一棵树无限长大的影子里，睡着了。

梦中他看见树的影子尽头长着另一棵树，和那棵一模一样。

本文节选自第十一届茅奖获奖作品《本巴》

作者刘亮程

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