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20岁以下的聋哑人很少了!上海的聋哑学校,从30年前的22所,到眼下的2所,猜猜去年招了几个新生——4个。我还是着急,这4个孩子,为什么新生儿听力筛查没发现?为什么没有早期干预?”
和吴皓聊天,这几句道出,略一定神,有“石破天惊”的震撼——确实,街头时时偶见的聋哑学校,曾几何时渐渐“消失”了……
吴皓和同道的努力,经由国家立法的认可,挽救了多少失聪孩子和家庭的幸福!
他正在切断自己奋斗一生的专业“后路”——争取让聋哑儿童无限接近于“0”!
他正从“小”的聚焦到“老”的,阿兹海默的继发因素之一,就是老年听力丧失,能不能阻断?
对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院长、东亚耳科学会主席吴皓来说,如果一生只做一件事,他选择让天下无哑,让所有人“听”清世界。
中国医生的努力,成为国家行为,也让全世界“听”见了。
世界卫生组织曾在加德满都开会,吴皓受邀介绍中国新生儿听力筛查的做法,被赞誉为“适合发展中国家的新生儿筛查模式”,获得全球推广。
吴皓在查房,检查人工耳蜗术后患儿
“贵人语迟”?其实是十聋九哑!不让他们抱憾终生
看到两个视频。
一个是20多年前的,一位聋哑学校经过训练的听障女生,在镜头前很努力地吐字,可旁人还是听不懂……而数年前,一个帅气男生接受电视台采访,侃侃而谈,完全听不出他一出生就有听障。
在人群中,先天性听力损失发生率为1‰-3‰,我国每年约新增3万以上听力障碍儿童——十聋九哑,他们成为日后聋哑学校的“生源”。
等父母发现两三岁的孩子“贵人语迟”,已错过语言习得窗口期,抱撼终生。
上世纪90年代,中国曾是世界上聋哑学校最多的国家;到2021年,虽然特殊教育事业获得长足发展,但聋哑学校数量却缩减了一半以上——原因是,中国听力残疾人士已急剧减少。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吴皓团队是人工耳蜗植入术的高手。通过前瞻性队列研究发现,1岁以内植入手术安全性良好,术后言语发育、环境适应和社交能力显著提高。
能不能从一出生就“找”到他们?
2001年,调入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的吴皓,担纲首任儿童听力筛查中心主任,带领团队尝试在产房展开大规模新生儿听筛。
发达国家都有新生儿听障筛查系统,但成本高、操作复杂,需要专业听力师。这不符合国情,难以照搬。吴皓团队几经实验研究,锚定耳声发射技术,操作简便,哪怕乡村医院产房护士经过培训即可掌握。缺点是存在假阳性现象。他们继续钻研,发现婴儿出生72小时前后筛查,假阳性比例最低;首次筛查存疑的孩子,出生四周后回访复测可继续降低“假阳”。
他们的《新生儿听力筛查和诊治方案》,简化成“三步法”,极易操作,很快在上海铺开;2009年,产房内新生儿听力筛查被国家纳入法定项目推广,覆盖率从2008年的29.9%提高到2016年的86.5%,先天性耳聋诊断和干预年龄显著提早。
2009年,吴皓到西藏开展人工耳蜗植入慈善手术。当地一时却找不到适合手术的2岁以下聋儿。一来是产房筛查没普及,二来,当地近半新生儿生在家里,不易发现。
不能让“他们”漏网。
吴皓团队撰写了一份全国各地听力筛查情况的调研报告。2014年,卫生部启动全国贫困地区新生儿听力筛查项目,涉及49万例新生儿;各地区相继开设听力障碍诊治中心,如今我国已实现全覆盖。
吴皓和他在拉萨扶贫时开展的第一例人工耳蜗植入患儿
然而,仍有通过筛查的孩子,日后因听力问题发生学习困难。吴皓团队选定杨浦区2006年入学新生开展听力筛查,发现这部分儿童是“迟发性耳聋”。回到实验室反复研究,找到了迟发性耳聋易感基因,有了“标记”,通过基因筛查,这类孩子就有早发现、早干预的机会。
层层筛查,重重把关。数十万中国儿童,避开了终生聋哑残疾陷阱。
吴皓和同道在医疗“主业”之外的不懈努力,成为国家行动,中国“消灭聋哑”的悉心投入,大大提升了相关儿童和家庭的人生幸福感。
2019年,吴皓为这个2岁患儿完成了国内首例儿童听觉脑干植入手术
顺藤摸瓜,挑战高难度手术,消灭8%!
那么,去年进入上海聋哑学校的“4个生源”,是怎么回事?
国家卫健委新生儿疾病筛查听力诊断治疗组组长吴皓逐一调查:原来,他们先天就没有听觉神经,无法通过人工耳蜗植入恢复听觉。这占了先天耳聋的5%-8%。
怎么办?吴皓团队迎难而上。
2019年1月,他们完成国内首例儿童听觉脑干植入手术,将一枚直径仅5毫米的电路板,精准植入一名2岁儿童大脑深部的听觉中枢,通过刺激听觉神经元,让孩子对声音产生反应——极其复杂的高难度手术,相当于在钉子尖上“绣花”。刚开始,一台手术要做近十个小时,能让医生做“瘫”掉。国际上仅有少数几位医师敢于尝试。
如今,这个四岁囡能听会讲了。上海九院也成为国内从事儿童听觉脑干植入手术最大的治疗中心,完成108例手术,平均手术时间缩短到5小时左右。
吴皓,这位耳鼻咽喉头颈外科专家、中华医学会耳鼻咽喉头颈外科分会主任委员,在国际听觉重建领域具有重要影响力;在耳聋、听神经瘤、颈静脉孔肿瘤等高难度手术领域,他是国际级高手,累计完成耳神经颅底手术3000余例,其手术切除率、并发症发生率和功能保存率均达国际先进水平。
他笑说,1996-1998年在法国巴黎第七大学Beaujon医院耳神经外科中心做临床博士后,让他的专业水准“升华”了。当时32岁的他,以顽强的毅力突击学法语,通过法国外籍医生考试,成为住院医师,“否则只能‘看手术’不能‘动手术’。”吴皓说,在眼耳鼻喉各路神经密集的颅底方寸之地做手术,风险太高,一点点失误,都可能严重影响患者生命质量。
耳蜗是听力受损关键部位,早期植入人工耳蜗是重建听力的重要手段。吴皓曾成功实施国际上第一例机器人辅助儿童人工耳蜗手术,而在国内率先开展的听觉脑干植入手术,成功率达100%,是迄今为止国内唯一、国际少数几位开展该项高难度手术的医师。他因此牵头制定儿童听力障碍诊断国际专家共识,参与制定国际人工耳蜗植入专家共识。
可是,吴皓并不满足于做手术名医。
吴皓在进行切除侧颅底肿瘤手术
锚定临床科研,惠及更多病患,九院拿下国内医院创新转化榜首
采访吴皓,本是源起于最近的几则新闻——2022年度上海市科学技术奖,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一举斩获三项科技进步一等奖,一人获“青年科技杰出贡献奖”——对一家医院而言,“过于”突出了。
同时,吴皓团队在NATURE COMMUNICATIONS 发表最新成果:首次在分子层面揭示耳蜗突触病变的新机制,为探究声音编码机制及耳蜗突触病变的防治提供了新思路。
2022年7月,《中国医院创新转化排行榜》首次发布,上海九院是以头颈专科闻名,既不够“综合”也不够大,居然越过全国一众超大三甲医院,拿下第一名。
大江东工作室好奇:在科技创新和成果转化被高度重视的当下,做了8年院长的吴皓,如何带领九院杀出重围?
年轻医生,经常听到吴院长的语重心长:
“医生做科研,不能只为升职称。要做有意义的事,通过科研解决临床问题。”
“优秀医生不光要会开刀,还要成为医生科学家。”
“医院一直提倡科研。基础、临床、应用、转化都重要,最重要的是导向。”
吴皓率先垂范。
他以第一或通讯作者在国际学术期刊发表SCI论文151篇,主持或参与制定行业技术规范、指南、共识10项。
打造临床研究和科研创新机制。在上海,九院较早成立临床研究中心,建设医工交叉平台。2022年,成为获得上海知识产权成果奖的惟一医疗机构。
科研创新的目标,是惠及更多患者。
高难度手术突破后,他们研发了听觉脑干植入装置,启动在药监部门注册申请,“希望顺利拿到注册证,尽快转化生产,让植入装置价格从国际上的四五十万元,变成约20万元。”吴皓们还在努力,将之纳入上海医保。
吴皓在为医生们演示侧颅底肿瘤手术路径
聋儿少了,吴皓又锚牢老年性耳聋。
老年人听力不好,沉默寡言,易患阿兹海默症,“社会、家庭,对老人耳聋都不够重视。”吴皓很焦虑。
五年前起,他们在上海宝山、浦东选择社区建立老年人听力健康研究队列,开展基因测序和干预研究,以便弄清老年性耳聋的发生,哪些基因在起作用,能否通过基因筛查提前干预,也希望发现新的药物。
他们还调查长期在高噪声环境工作人群的听力受损情况,寻找对噪声敏感的基因。
他们通过病毒载体改造和内耳给药进路创新,实现内耳不同类型细胞的靶向转染和基因编辑,在国际上首次实现成年耳聋小鼠听力的恢复……
在吴皓看来,未来,人工听觉效果会更好。通过基础研究,形成更好的编码机制,让人工耳蜗在声音转化过程中提取更多信息,让患者听到更自然的声音。结合基因治疗,让内耳细胞再生……
年近花甲的吴皓,一谈到未来,眼里炯然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