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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晨骏:文学是无尽的时间里重要的事情

  

  诗人、小说家吴晨骏,在文坛是有几分传奇色彩的。

  这和他的两个人生决定有关。1995年他辞掉电力系统的“铁饭碗”,拖家带口在租来的民房里埋头写作7年,作品一度覆盖各大名刊;2008年,他却为了陪伴女儿读书、高考,在文坛消失了10年。直到2018年,吴晨骏回来了。

  他并不善于用多少深刻而诗意的语言来概括文学之于他的意义,但是对文学的那种虔诚,身边的人无一感受不到。这种虔诚是非功利与出世的。因为在他的价值体系中,世俗意义的那些好坏标准他并不受用,他的标尺只有文学。文学是无尽的时间里重要的事情,以前是,现在依然是,未来永远是。

  1

  上世纪80年代末踏入文坛时,吴晨骏还是就读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的学生。学习工科是家人出于生计为他做出的选择,庆幸的是,因阅读而埋下的写作火种并没有因此熄灭。

  更重要的是,他结识了韩东、于坚、吕德安、小海、丁当、于小韦、刘立杆、朱文……这群因民刊《他们》而崛起的作家,对吴晨骏的影响不言而喻。1993年,吴晨骏开始在《他们》上发表诗歌,1995年,他参与编辑了《他们》第9期,也是纸质《他们》最后一期。

  吴晨骏说,在这样一个出于对写作的共同热爱所形成的群体中,每一个人都是极具个性的,是这些人把每个人最优秀的部分展现在“他们”里,才有了“他们”。

  譬如,诗人于小韦有一个观点“诗要接近于人”让吴晨骏格外共情。无论是诗的情感还是诗的表现内容都要跟人靠近,“比如说我们写树叶,如果仅仅是描写树叶的话,它跟人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个纪实,它不属于诗。”

  诗是什么?“我看树叶跟我是什么关系,给我是什么感觉,要触及到人的内心,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者是人与社会的关系,应该是诗歌去具体表现的。就是通过个人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这种写作才有意义。”

  早期写诗频繁的那些年,吴晨骏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个性”这件事。他的“个性”不是特立独行,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用顺其自然得来的方式去写作。

  吴晨骏反复强调“本能”。他说,年轻时候的想象力来自人的血液里面,是一种本能,所以年轻时候的写作更主要的是出于内心,表达内心纯粹的一种感情。就像他进入文学,也是一种本能,被一种隐秘的、原始的力量所驱动。

  第一部诗集《棉花小球》收录了吴晨骏1989年到2002年间创作的一百多首诗。在序言中他写道:“区别一首诗歌好坏的,不单是形式,也不单是内容,而是其中包含的诗歌精神。诗歌精神说到底还是和人性有关,与人性的健康和活力有关。诗歌需要的是力量、准确、专注、人性。”

  2

  在电力系统工作六年之后,吴晨骏辞去了公职。

  二十多年之后再谈起,吴晨骏只是一句轻描淡写:“那时候我决定写小说了,应该是认真去写,不应该被别的事情打扰,这样就把工作辞掉了。”

  他辞去了工作,也放弃了公房等一切待遇,带着家人在一间出租屋里开始了自己“小说家”的生涯。他从来没有后悔做这样的决定,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去做。

  他并不在意世俗意义上境遇的好与坏。“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任何经历对他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写作的财富。生活经历变化之后,会体会到很多以前没体会到的个人情感以及对人生的看法,好的环境和差的环境,作家都应该去体会,而且是切身的体会,才能产生比较真实的收获。一个作家应该融入自己的生活,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

  从一个诗人变成一个小说家要跨越多远的距离?吴晨骏的转变发生得自然而然。

  “没有经历诗歌写作的人写出来的小说,会缺点什么。”吴晨骏的小说写作自然延续着诗歌中对于人性的关注,出版于2002年的小说集《柔软的心》汇集了14个短篇小说,有写一个人惶恐不安的《上学》,有写对亡友追念的《柔软的心》,有写流浪艺人的《脚气》,有写寄人篱下生活的《红村》……大多蕴涵着悲悯、哀伤的因子,从各个角度反映现代人所面临的精神困境。

  “34路终点站,站名叫‘中山码头’……”收录在小说集《明朝书生》中的一个短篇小说《梦境》,则被视为“吴晨骏出走之后”的自我反思,自叹、自嘲,吴晨骏在这篇小说中建构了他的记忆世界。

  吴晨骏承认,这一阶段的写作与他当时的境况有关,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有他个人的投射。人处于某种环境之中不为环境的状况所胁迫而体现出来的价值,是吴晨骏试图去关注的。

  “困惑”,某种程度上是吴晨骏真实和深入写作的一种驱动力。事实上,从高考开始,吴晨骏就一直处在这种困惑之中,当诸如辞职写作的观念与家人朋友产生冲突,当金钱至上的观念与自己的追求产生冲突,“困惑像个幽灵一样附着在一个写作的人身上,我必然要把困惑写出来,因为这是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跟我的生命有关。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解决好这种冲突,这种冲突带来的困惑一直存在。”

  吴晨骏笃定地说,年轻时候写的短篇,代表了他个人短篇小说的最好水平,因为他始终遵循着自己的内心,而那个时候的情感强度和体验,再也不会到达了。“痛苦,实际上是比较有深度的,而快乐它是短暂的。要怎么去表达一种很深度的痛苦,我一直在思考,我的作品可能没有完全表达出我自己所想的,但是我努力把它写出来。辞职之后,我特别喜欢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们都是把生活最底层的这种最有深度的痛苦挖掘出来。”

  3

  对写作这样虔诚的吴晨骏,也会在文坛消失十年,让人出乎意料。

  2008年,为了陪伴读初二的女儿学习、高考,他毅然辞掉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工作,回归了家庭。这一非常“入世”的决定,与1995年辞职写作的初衷看似背离,却自有道理。

  事实上,当时吴晨骏的小说已经覆盖包括《收获》在内的各大文学期刊,多部小说集陆续出版。距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似乎近在咫尺。

  照顾家庭,弥补对家人的亏欠,还不是他“离开”的全部原因。“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停一停,重复自己没有意义,我大概写了几十个短篇和一个长篇,还有一些诗歌,我的生活阅历已经全部被我挖掘空了,继续写下去可能写出来的就是不好的东西。”

  回过头来看,这样的停顿对于未来的写作而言,未必是坏事,但对当时身陷柴米油盐之中的吴晨骏来说,还是有几分残酷的。他坦言,已经淡忘了写作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作家,甚至一度对写作的意义也产生了怀疑,“写作也影响不了社会,对自己也没有什么物质上的好处,我就会怀疑写作好像没有多大意义。”在女儿顺利考上大学后的五年,他依然没有归来,而是沉浸在艺术氛围中,看了大量的电影。

  直到2018年,写作才在与诗人朋友的重新交往中重启。吴晨骏说,那近乎一次唤醒。像柴火一般,仅剩的一点火星,再一次被点燃。

  更为神奇的是,就像一个计算机的内部程序变化了,新的程序产生了现在的作品。归来后的吴晨骏变得非常高产,他用诗记录日常生活,把朋友写进诗歌,表达对生活的看法,依然用真诚的眼光看待世界,写出真实的作品。

  在低谷期一度找寻不到答案的“写作的意义”,吴晨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为什么要写下去,可能是因为我几十年前选择了这个道路。我总要对几十年前的自己负责,对当初的选择要有一个交代。而我也找到了一种新的方向,能让自己写下去。”

  吴晨骏曾在诗里写过《写作》——写作是将自己剥光,露出肠子,露出心脏。“写作让我自己的生活有了价值,它会让我觉得自己一生还做了一件值得我自己高兴的事情,没有白白度过这一生。写作最终会成为一个作家活下去的意义。”

  对话

  评判个人作品的唯一标准是情感

  现代快报读品:你觉得自己近几年的写作与年轻时的写作相比有什么不同?

  吴晨骏:现在写诗歌我已经不害怕重复了。我以前写的诗歌是内心世界的投影和表现,是不能重复的,每一首诗都是一个独特的载体。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强调个人的独特角度,但现在我写诗并不很强调个人的独特角度,而是更加在乎我跟世界的接触和关系。

  我会写与自己接触亲密的人和事情,不去写太远的东西。也许人年龄大的时候会感觉情感对一个人的生活更重要,所以我更关注能给自己温暖的东西,或者对我有刺激的东西,这个刺激也许并不是好的感觉,也许是坏的感觉,我也可以把一种坏的感觉写出来。实际上写的是个人与世界的相互影响,我现在更加喜欢写个人跟世界的关系,不仅仅是像以前一样写自己的内心世界。我现在的写作更加关注情感与真实性的结合。

  现代快报读品:你对自己的作品被称作口语诗怎么看?

  吴晨骏:我完全不能接受人们对诗所作的任何分类。诗歌最好的形式就是自然而然,就是诗人的天性所到之处。诗歌的语言应该是具有活力的,是来自诗人对语言的独创性理解和运用。也许某个诗人的作品中口语的成分多一些,另一些诗人少一些,但这可能并不影响他们同样的优秀程度。问题是他们在各自的语言体系里,他们是否都做到了极致。我对现在所谓“口语”诗的看法是,在“诗”的前面冠以口语,没有必要,尽管我所用的诗歌语言基本是所谓的口语,但我不赞同口语诗的说法,诗歌就是诗歌,不同的人写不同的诗歌,只是有些诗歌我喜欢,有些我不喜欢而已。

  现代快报读品:评价自己作品好坏的标准是什么?

  吴晨骏:对我现在的写作来说,评判自己作品好坏唯一的标准就是情感。如果作品中情感不强烈,它的价值会少一点,如果作品中情感强烈一点或是准确一点,我就会把作品留下来。这种情感是与写作对象之间的情感关系,并不是大众诗歌中的抒情方式,而是我与写作对象的真实情感,根据这种真实的情感来判断。

  现代快报读品:近几年写作的重心为何在小说上?

  吴晨骏:与诗歌相比,小说更能体现一个人写作的综合能力,这是我回到小说写作的原因之一。另外,小说艺术能比诗歌更好地表达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小说的技术容量和表现空间都比诗歌更大。

  现代快报读品:南京作家圈对你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吴晨骏: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认识了很多单纯、纯粹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在南京作家圈中是很多的。南京的这一批作家并不关注世俗的成功,只要写作,只要写得好,他们都会觉得你有价值,评判的唯一标准就是作品要写好。

  吴晨骏

  1966年生,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明朝书生》《我的妹妹》《柔软的心》《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诗集《棉花小球》,长篇小说《筋疲力尽》。

  现代快报+记者 王凡 张垚仟/文 牛华新 苏蕊/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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